一阵风从窗户的缝隙边溜了进来，轻轻拂起来老人额前几丝凌乱的头发，一阵阵跳跃着，打开了老人眸子里面不易觉察到的忧伤和无助。 

　　老人为了自己四十二岁的儿子「盗窃」的事情，已经是第二次来我的办公室了。 

　　这一次，我让她儿子在门外等会儿，准备和老人谈谈。 

　　老人已经七十岁了，每次过来都穿着一件玫红色的T恤，每次来的时候都带着一把扇子，这次听说要和她谈，有点紧张。 

　　在我整理电脑的时候，一会儿望望天花板，一会儿看看坐我对面的同事，嘴里怯怯地打趣着，这里就是好，空调房子你看多凉快，眼睛望向我的同时，不自主地拿起扇子摇动起来。夏天来的时候，扇子能够吹走的不只是闷热，还有那些难以名状的尴尬。 

　　老人的身体还算硬朗，嗓门粗大，笑声响亮，形容干练，利索。像极了刚进入了大观园的刘姥姥。只不过，检察院不是荣国府，姥姥带来的也不是天真可爱的板儿，而是自己患有精神分裂症的儿子。 

　　“我是念佛的，佛家说，万事要懂得放下，我现在已经放下了，我这人就是心大，不然的话，我怕是都死了好几回了”，老人摇了摇扇子，向我「诉说」着她的过往。 

　　老人原来在附近的一个还很红火的国有企业上班。 

　　“我们厂子原先是市里面的明星企业，那会儿，国有企业效益什么的都不错，比你们公务员要挣的多得多，我还在厂子里面做过一段时间的车间班长。” 

　　老人说起来这一段的时候，眼睛里面闪着光。是的，每个人都会在心里面封存一段或者荣耀或者幸福的时光，在最难的时间，这些都是人世间最温柔的安慰。 

　　“那会儿，我们厂里面有个技校，毕业后就能在厂里面上班，有工作，好多人都想办法将自己的娃娃弄到技校里面上学呢。”老人眉宇间的忧伤扫去了好多，连同额前那些跳跃的发丝都明媚了起来。 

　　“后来我俩儿子都去了，如果他们一直在厂里面上班，如果厂子一直红火下去就好了。但企业效益慢慢不好了，我老二比较聪明，当时看挣不来钱，就自己背着我辞职了，要搞出租车。九几年啊，那会儿我工资也不低，就帮他买了出租车去跑，就这个时候就出事情了。”老人的眉头紧缩了许多。 

　　老人继续给我讲着。“刚开始经营出租车还好着呢，后来谈对象，和人家不知道怎么闹崩了，很伤心，这以后就不太对了。再后来啊，这家伙撞伤了个老太婆，后来老太婆就将娃告到法院去了，老太婆缠得没有办法，我娃娃又是个急性子，那段时间为这个事情扯了好长时间。再后来在马路上开车的时候，遇见交警拦车，他不给人停，还冲上去打了交警一拳，被人家法院判了坐了六个月牢。” 

　　这个时候，门外的人急着冲进房子，向我「解释」着十几年前发生的那件事情：“我那会儿在车上坐着，他当时拦车的时候我在路中间，我得把车停挪到路边，不然把人家路挡着怎么办，结果他冲到我车头去拦车，我都给吓死了，你说我万一把他给撞了怎么办，我就冲上去打了他一拳，让他长点记性。” 

　　“你先出去”老人吼着。 

　　“再后来就变了”老人继续说着...... 

　　“慢慢地经常在家里面没来由地打他爸打他哥，后来他哥被打的没有办法，打了110，警察来处理完，把我叫到一边，让我带娃娃去看看医生，我就带着去了精神病医院住了两个月时间的院，说是有精神分裂症，这都十几年了，找了好多工作，大多都是保安什么的，刚开始还好，可能后来时间长了，人家发现不对劲，就不要了，所以现在还在外面晃荡着。” 

　　了解完病情的缘由，我让老人的儿子进来坐下了。 

　　“那一天晚上，我骑了自行车在路边溜达，看见那个靠河堤边的停车位上就停了一辆车，你知道不知道，我原来是做保安的，我会经常捡到一些别人的遗失物，我就给人家保管起来，人家还感谢我呢，这次也一样，我一拉车门，门竟然还能够拉开，我就上去了，看见车钥匙还在里面，我就开走了，可我就是想给他保管保管。你说要不是我开走的话，要是被那个坏蛋给开走，人家给他砸坏或者卖了，他不是傻眼了。” 

　　这些「荒唐」的来由，被他说得「理所当然」。 

　　也正是由于这些没来由的辩解，公安机关把他送到了检察院。 

　　这辆车被他开走以后，放置在门前的一处废弃的工地上，每天晚上他都会跑过去看看，没事儿开着溜溜，他说他担心车会被放坏掉，万一机油老化的话会非常麻烦，所以得没事儿开开，说着这些话的时候，他的眼睛里有一些或许真实的温和，此刻的这台车，像他捡来的一只流浪猫一样。 

　　或许他说的是真的。或许这是一个热心的举动。 

　　“你手痒吗，你动人家车干啥？人家需要你帮他看车吗”老母亲听不下去了。 

　　“你就没有从事过这个职业，做过保安的人都知道，没事儿要把没放整齐的自行车扶起来，把路人丢失过的东西收拾起来，我经常会把别人丢失的伞啊，包啊收拾好放在保安处，经常会有人来找，我就会拿出来给他，人家都会感谢我的，我那会儿拿到这个车，我要是手机没有欠费的话，我在附近会打电话给警察的。我这是职业习惯。”他依旧保持着自己的理所当然。 

　　《月亮与六便士》里面，毛姆有过这样一个表达： 

　　我们每个人生在世界上都是孤独的。每个人都被囚禁在一座铁塔里，只能靠一些符号同别人传达自己的思想；而这些符号并没有共同的价值，因此它们的意义是模糊的，不确定的。我们非常可怜的想把自己心中的财富传递给别人，但他们却没有接受这些财富的能力。因此我们只能孤独地行走，尽管身体互相依傍却并不在一起，既不了解别人也不能为别人所了解。我们好像住在异国的人，对于这个国家的语言懂得非常少，虽然我们有各种各样的、深奥的事情要说，却只能局限于会话手册上那几句陈腐，平庸的话。 

　　我顺着他描述着的这些理所当然去寻找，试着理解他内心的孤独。 

　　他或许真的在做一件想要被赞许的事情。 

　　这个世界已经被太多已然的规则格式化，很多时候，我们已经丧失了去理解一个人的耐心和能力。太多细腻的东西，太多微妙的感受，都被文明时代的机械和科技简单处理了，我们懒得思考，懒得去理解别人，懒得去发现发掘铁塔之间可以相互依赖的那些微弱的信号。 

　　刑事案件的办理中，当我们通过已有的证据去构筑一个曾经发生在过去的故事的时候，要意识到，证据拼凑出来的事实可能是带着某种褶皱、某种缝隙的，需要我们将自己代入案件当中，在某一个时刻去共情，去感受，用情感和理智熨平这些褶皱，填补这些缝隙，给你所办理的案件、案件中的那个人一个公平公正的结果。 

　　末了，就犯罪情节，悔过态度，我们多次沟通了公安机关和被害人，偷车的人表达了歉意，丢车的人也给予了谅解，结合案件事实，经过综合考量，偷车的人被作了「不起诉」的处理。 

　　偷车的人离开的时候，眸子里流露出清澈的喜悦和感激，却依然对他所谓的理所当然絮絮叨叨。 

　　老母亲好像没有多大激动，只是简单地表示了感谢，我们叮嘱她要多加看管，切不可以再次发生暴力事件。老人应声诺诺，但满面愁容。我知道，她对这所有可能发生的事情依然忧心忡忡。 

　　而此刻，这个傍晚，伴随着飘荡的秋风，在我写下这段文字的时候，我脑海中尽是那个老人额前发丝掩映下不易觉察的忧伤，和她儿子明亮的眼睛里不容置疑的理所当然。 

　　策划：陕西省人民检察院新闻宣传处 

　　文字：钟涛（宝鸡市渭滨区人民检察院） 

　　编辑：王雨菲 校对：王瑾 审核：祝长英